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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给别人看

维舟 维舟 2021-10-07

村南晨雾中的林间小屋


早春的细雨中,我们去给爸爸扫墓。虽然时近清明,但这两年防疫要求避免人群密集,节假日扫墓都要预约,加上又是雨天,墓园里很清寂。


半年没来,爸爸墓碑左侧原本的一块三角形的草坪也新辟为墓穴了。妈妈叹了一声,本来就是相中这个位置,就是因为通风、顺路、景观又好(方言说“清白出路”),现在这块小小的草坪还是没能幸免于开发的浪潮。


为创建“无焰墓区”,今年也不许烧纸钱、点香烛了,遑论鞭炮。本来前年7月1日起就在推行这项举措了,说是“破祭奠陋习,树文明新风”,但去年作为过渡,旁边还有一些铁桶,可让家人用来烧纸,今年就管得更严了。


在爸爸的墓前放了青团、金桔,还有一束野花,他生前本也喜欢侍弄花草,妈妈没他这么有耐心,以至于现在阳台上的四盆景天树都死了一半。我们每人磕了三个头,起身来默哀。妈妈本来已经带了一袋纸钱,犹豫着是否在地上烧,但她往四周看看,都没人在烧纸,想想还是作罢了。


“那你明天记得到你爸妈坟上去拿哦,别忘了。”她叮嘱他。


爷爷奶奶在村南林下的墓地,坟头种着万年青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村南树林下给爷爷奶奶上坟。还未到清明,大伯他们几家都还没来过,草也没人除。妈妈带了两袋纸钱,左边一袋是给爷爷奶奶的,右边一袋是给爸爸的。烧之前,照例让我咬几个牙印,免得到了冥间被人错拿。


今年的纸钱有了新折法,更繁复,但折出来的形状倒是更像元宝了。有好几个都是小毛折的,妈妈看了很满意:“教一遍就会,又这么认真细致,真是像极了老头。他要活着,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说着说着,她又掉下泪来。


其实她也不太信这些。邻居吴萍到上海过年,想着除夕夜祭拜祖先,在上海又很不方便,她女儿说,那你在楼下空地划出一块地方烧纸,做个样子就行了,“这都是假的呀”。——虽然都知道是“假的”,但听到年轻一辈就这样说出来,他们这一代人还是不免一阵感叹。


说到这事,妈妈说:“也是,你爷爷的结发妻子,我们也多年没祭奠了,也没事。”爷爷的发妻黄氏死于难产,他后来才又娶了我奶奶。听说下沙一些地方是每年忌日祭奠(“烧羹饭”)二十年,之后也就断了。这样算起来,人没了之后,就是还能在亲人的记忆里再多活二十年,在那之后,就连亲人也不再每年纪念他了。


妈妈做的一桌菜,从顶部顺时针:茄丝豆腐炒毛豆、红烧肉、小青菜、素鸡、蛋饺,中间的汤是春笋豌豆蘑菇蛋皮汤,这汤是那时爸爸发明的做法


人走茶凉,这也是世态如此。月初的时候,她特意打电话来,说:“你那位大伯啊,真是一言难尽,我说点给你听听。”大伯近年来也很会享受,花三万元买了一张水床,他跟人说:“我三弟从小聪明能干,平日也健健康康,但没什么用,到最后忽然得了绝症,也一样走了。”小姑后来也奉承:“我大哥福气最好,这么多人就他能抱到玄孙。”


也许言者无心,但听者有意,这话传到妈妈耳朵里,她夜里都辗转难眠:“你说这叫什么话?倒似对你爸幸灾乐祸似的,这就是用尖刀在戳我的心。”


他们也未必故意如此,但就我多年来所知,乡下人们说话往往极尽直白,好像很少会意识到话语中蕴含的伤人意味。默然片刻,我还是劝她:“算了,现在爸爸走了,其实也就是各家自己过日子,你也不必理睬。”她仍然有些愤愤:“确实也就是路人了,但这毕竟是自己亲兄弟,人心怎么能这么麻木不仁?何况路人都未必说得出这样的话。”


她说,人心哪,就是这样,家里没个人了,连一些亲人也都不如前了,倒是你爸生前的朋友,有一些知根知底的,还不忘记来探望。虽然老两口以前也难免有口角,但家里有个人就多点热闹,“哪怕吵吵架也好的”,当然,现在打麻将也能打到晚上七点多,“要换作以前,那可不是要被这老头骂死?”


村南河边新修的栈道


我问她,那现在有人谈得来吗?她又连连摇头:“我可不要再吃这苦头了。好多人跟我说,多个人,将来有照应。要我说,都七老八十了,男的衰老得又快,真有什么病痛,到时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我干嘛要自讨苦吃?”


之前也有个老头来搭讪,比她大五岁,倒是有点家产,但听说儿女不孝,也都靠不住。来了几次,她不堪其扰,索性就把话挑明了,老头脸上挂不住,讪讪然说“你误会了”,自此再无下文。去年冬修水管,那个水管工还加了她微信,“后来就发些不三不四的话,我说‘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可没想法’,他回头就把我拉黑了。”


爸爸走后,她趁机把很多旧货都一扫而空,“你爸什么都当宝贝,要是他还在,肯定不同意我都扔掉”,然后又重新装修了一番。她说,这不是为了自己享福,是为你省力,因为你将来也要装修,我就先帮你都做了。其实她装修的风格并不是我想要的,不过看她自己很满意就好。


为了这事,村里也很多人议论,有两个赞她当机立断(特别两年前泥水匠的工钱还低一点),多数则是反对,觉得她都一个人住了,凑合着就行了。有一个邻村的,平日往来不多,来我家闲聊时说着说着,到最后竟当面指责她乱花钱,“都一把年纪了,不把这装修的钱留给子孙,就顾着自己享福”。妈妈不止一次说起这件事,始终耿耿:“我差点拿扫帚把她打出去,心想关你什么事?我跟你熟吗?这些人真是太莫名了,对别人的事指指点点,还以为自己多聪明呢,聪明人会这样?”


她说,乡下就是这样,逃不开的各种评判,“做人做人,都是做给人家看的”,很多人为了争个面子,活得都不一定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只不过他们活着活着,到最后就自己也相信这是自己想要的,要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家里菜地前的桃花


她心里也始终绷着那根弦。去年冬天家里水管冻裂,好些天不能洗热水澡,我所以劝她早点来上海过年,她到底还是拖到除夕才来,一过来就和我坦白,其实她还是在乡下自在,只是“这次如果不来上海,你又不回乡,那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呢”。


这不止是团聚,还有面子。她私下跟我说:“你回乡来,又不开车,现在谁家没车?媳妇穿得也那么朴素,我们乡下姑娘都比她穿得时尚。”小姨的儿子,月薪六千,每月能攒四千,也买了车。小姨夫前两年就极力鼓动我买车,“像你这样在上海混的,没辆车,成什么话?要买可别买桑塔纳那种大路货,至少也买三五十万的那种,才符合你的身份气派嘛。”


去年我失业了,她耳朵里灌满了各种闲话,连平日和她还挺要好的邻居,也带着庆幸的口吻说:“你儿子读那么多书,到头来还是像我弟弟那样在宝钢安稳啊。”她说,幸好你不在乡下长住,也眼不见为净,这点真的还是上海好,一句“跟你搭界伐”就结束了。


讲到这些,她就难免感叹:“乡下的人情啊,真是太复杂了。本来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但现在你爸也走了,我没个人可说,也就只有跟你说说了。”我知道,她一直抱有一种矛盾的心态:既觉得我不能不懂人情世故,但又自己都苦于此,希望我能有朝一日摆脱这些。


有时,妈妈会若有所思地自问:“你说人这一辈子,来到这世上是干嘛呢?”前几年的时候她就说过,人活着就像是“来到地球上旅游一趟”,活着的时候四处看看,等眼睛一闭,旅程结束,也就什么都没意义了。


村里我的一个同辈,年近四十的男人,工作十五年后,把父母原先买了预备给他结婚用的一套房子脱手,卖了180万,回到乡下,也不结婚,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河边钓鱼。按他现在的积蓄,这确实也够他活了,但乡下很多人议论纷纷,难以接受这样离经叛道的活法。


妈妈说,她以前也会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了”,但又一想,一辈子就几十年,自己活着舒服就行了。她说,还是要为自己活着,可惜我这代人领会到这一点太晚了,你们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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