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王小毛

来源 | 我是九爷(qingaishitang)

看到网约车司机取消了订单，朱春萌简直快气死了。

这片别墅区特别隐秘，附近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可乘用，往来的出租车也十分罕见。

上午他们是打车过来的，花了八十多，司机磨叽一路，说什么空车返程亏本，她烦得受不了，最后给司机发了十块钱红包了事。

八月的天，太阳就像火球一样炙烤大地，人走在没遮没挡的柏油路上，就像被扔在烤盘上的一块五花肉，朱春萌感觉自己快出油了，回头瞅了一眼她爸妈，老两口情况更糟。

“爸、妈，还能走吗？累不累？”朱春萌愧疚地问。

朱大利憨笑：“这点路算什么？钢厂车间不比这里热多了？没事！你妈可能受不了。”

赵琴推了朱大利一把：“就你能吃苦？埋汰谁呢？女儿啊，没事儿，咱们慢慢走，不着急。”

赵琴说完，舔了舔发白的嘴唇，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一看就是热到极限了。

朱春萌觉得不能再等了，重新叫了辆网约车，直接给到双倍车费，很快有人接单。

一家三口总算坐上了回家的车，一路都恹恹的，谁也没说话。

到家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三人歪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才缓过来。

朱大利说：“依我看，你堂姐给你老叔买的别墅也不怎么样。那位置多偏呐，出来进去太不方便了。”

朱春萌说道：“住那儿的人都图清净，再说家家都有私家车。今天是意外，家里的车不在嘛，不然就送咱们回来了。”

赵琴捶着后腰，问道：“晚上吃点啥？我怎么有点恶心，头也晕。”

朱春萌有些紧张地去翻药箱，找出一小瓶藿香正气水给赵琴，赵琴喝完后还是不舒服，回屋歇着了。

朱春萌去准备晚饭，做的是爽口的过水面，打了一碗蘑菇碎和肉末制的卤子，还拌了朱大利爱吃的老虎菜。

切洋葱的时候，汁水崩进了眼睛里，她下意识搓了搓，眼泪借着这个由头哗哗往外流。

今天本来是个好日子，老叔家搬进大别墅了，他们一家三口去老叔家庆祝乔迁之喜。

去的时候还算顺利，本来堂姐是要送他们回来的。不成想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客户突然来到本市，堂姐必须去接待，不得不驾车赶往机场。

堂姐出门的时候特别不放心，还想找个熟人过来送他们，被朱春萌拒绝了。

都什么年代了，网约车那么方便，出门不是难事，她也确实顺利地打到了一辆车，没想到在他们离开老叔家以后，司机取消了订单。

细究起来，这些事都不算什么，都是普通人生活中很常见的小意外。

真正让朱春萌难受的，是她为了多省一点钱，打车的时候一点点加红包。

如果干干脆脆地早点加个大红包，给到双倍车费，早就叫到车了，不至于连累她爸妈一把年纪陪她在大太阳底下暴晒那么久。

同样作为女儿，堂姐给老叔买了别墅，而她却为了省几十块钱害她妈中暑，她真是个废物啊。

晚上，朱春萌失眠了，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

她今年二十八岁，和堂姐一样，都是家里的独生女，都被父母爱着捧着，然而发展却天差地别。

堂姐早就让老叔老婶享清福了，而她呢，没结婚，没买房，连代步车也没有，收入普通，一事无成，庸庸碌碌，非但没让爸妈享福，还是个十足的啃老族。

前年买房，一辈子节衣缩食的爸妈，支持她三十万；

去年收房装修，老两口又从牙缝里抠出五万。

她现在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自己名下有一套二室一厅，在旁人眼里，好像是很上进的年轻人。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过得有多么拮据，如果现在爸妈有一人突然得了什么大病，她连手术的钱都拿不出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朱春萌想。

不能再满足于这样的现状。她已经这么大了，而爸妈又那样老，带着爸妈出门却让爸妈吃苦受罪的事，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她得尽快买车，尽快给爸妈攒一笔救急的钱，她得像爸妈支持她那样反哺爸妈，她得让她爸妈在晚年拥有满满的安全感。

朱春萌在节流方面已经做到极致，省无可省。

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想办法多赚点，但工资是死的，只能指望找些兼职了。

朱春萌想来想去，自己能换钱的技能也就是设计了，这还多亏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为了混点学分，学了个辅修专业，也因此认识了一些这个专业的同学。

她在群里翻了翻，找到几个从事设计工作的同学，想和他们讨点兼职做做。

有几个同学给了她一些小活儿。比如，影楼修片儿，设计超市海报，书籍排版，皆琐碎繁杂。

朱春萌天天熬着夜，眼睛都快累瞎了，但只要一有进账，她瞬间就能回血。

为了爸妈，为了自己。朱春萌这样勉励自己，你现在辛苦赚的每一分钱，都会给将来应对困境的自己增添一份从容。

她是爸妈的女儿，这是她的责任，一如为了给她创造美好的生活，爸爸在钢厂车间咬牙吃苦，一滴汗掉在地上能摔出八瓣儿；妈妈在缫丝厂受累，那双手啊不知被泡得脱了多少层皮。

朱春萌努力了大半年，攒到一点钱，加上单位发的季度奖、自己的一点积蓄，赶上4S店搞活动，以及汽车全面降价的大趋势，她终于拥有了一辆代步车。

有了代步车，来钱的路又多了一条。

在没有设计兼职的时候，她也不闲着，出去开网约车，周末和晚上忙活一阵儿，全家的菜钱就出来了。

朱春萌干劲满满，意外却在这个时候突然降临。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网约车订单很多。

九点半，朱春萌打算接完最后一单就回家，然而在转弯的时候，一只流浪猫忽然从旁边窜了出来，她忙慌慌地躲避，车侧不慎怼到路障上。

她想下车，但变形的车门打不开了，随即左腿传来一股一股的剧痛，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力量。

她颓废地坐回座位，等待救援。

她知道自己受了严重的伤，一想到工作会受影响，收入将会锐减，她便沮丧到极致，坐在车里嚎啕大哭。

朱春萌左腿迎面骨骨折，朱大利和赵琴赶到医院时，伤处已经固定好。

她倚在病床上，看着那干巴瘦的二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不由喉头酸涩，眼泪哗哗往下流。

赵琴拢着朱春萌，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女儿，我刚问了医生，都不用手术呢。”

朱大利也安慰道：“你最近太累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养养身体。”

朱春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小时候弄丢了玩具那样一直抽抽，朱大利拍拍她的肩膀，说道：“没事儿女儿，这几个月的房贷爸给你还，啥也不用愁。”

朱春萌抱着两个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周后，朱春萌回家休养，事故是堂姐帮忙处理的，同事临时接管了她的部分外勤工作，设计兼职还能在家做做，网约车彻底开不了，爸妈整天围着她打转转，关心她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把她当成三岁小孩儿一样。

她的生活，好像停摆了。

她曾经立下要让爸妈过上好日子的目标，离她也更远了。

朱春萌在家里养了两周，心情丧到极点。

爸妈察觉她的异样，每天小心翼翼地和她说话。

有天晚上，赵琴的腰疼病又犯了，趴在沙发上直哼哼。朱大利要顾着厨房里煮粥的锅，还要顾着给赵琴按摩，忙得团团转。

朱春萌想上厕所，没好意思喊爸妈帮忙，自己尝试着拄拐杖单腿蹦出房间。

就在她从房间里出来的瞬间，她看到朱大利放下手里的勺子奔过来，又看到赵琴扶着腰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他们一起奔向她，生怕她不小心摔倒，让受伤的腿雪上加霜。

朱春萌的情绪在那一刻崩塌。

她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幸运地拥有这样的父母，她一直在索取，从未给过他们任何回报，可他们还是这样地爱她，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尽管她已经二十八岁了。

她靠在墙壁上，说出这些天来一直想说的话：“对不起。”

她哽咽着：“对不起，爸、妈，让你们一直担心我，可我实在是在太差劲了，从来没有好好孝顺你们。”

赵琴将她扶到沙发前坐下，满眼疼爱地看着她：“你说什么话呢。要这样论，是爸妈对不起你吧？你都不知道，我和你爸有段时间一直偷偷乐，因为觉得你给我们省了很多钱。别的小孩儿出去旅游，你不张罗去；别的小孩儿学舞蹈学画画学钢琴，你不提要求；别的小孩穿好的吃好的，你也不眼馋。后来啊，我和你爸才明白，你不是不想要，你是想要给我们省钱，真不知道我们那时候高兴个什么劲儿呢。”

朱大利点点头：“你别总觉得比不上你堂姐，论付出，我们也比不上你老叔啊。他们当年为了你堂姐留学，卖了家里的房子出去租房住，而我们呢，连给你补课的钱都不舍得。女儿，我们生了你，肯定应该先付出，我们没有像别人的父母付出那么多，已经是先对不起你了。”

赵琴喃喃：“妈常常想，如果当年我们能付出全部去培养你，也许你会活得更好，是我们限制你了，是我们给你的起点不够高。”

朱春萌从未意识到，爸妈心中竟是这样想的。她一直羞愧于自己欠爸妈太多，却没料到爸妈也一直羞愧于付出太少。

也许这就是爱吧，爱就是常觉亏欠，总是嫌自己给得不够多，总是想榨干自己身上最后的价值双手奉上，末了仍觉得有所保留，为此不安，好像犯了多大的错。

朱春萌想，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会像她爸妈一样爱她了。给她生命，给她怀抱，给她肩膀，给她能量，给她退路，即便如此，仍要在垂垂老矣时陷入反省，道一句对不住，只恨自己给得不够多。

她想，做普通父母的普通女儿也很好，爱不分贵贱轻重，她和她的父母都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