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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儿(115)李学民:父亲轶事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7 2021-09-05

父亲轶事
——我把这篇系列散文,敬献给谢世经年的我的父亲。


李学民|文


父亲

很早就想写写我的父亲,可是几次写下题目却没有了下文,我不知道如何说我的父亲,也不懂得怎样表达我心目中的父亲。


年小的时候,我就读过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虽然那个时龄不能完全领会文章的含义,却能背诵其中的某些片断,记忆最深刻的当属父亲给远行儿子去买橘子的那段描绘: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的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那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我的父亲没有肥胖的身体,个子也不高,也没有给我买过类似橘子一样的东西,父亲在我眼里不仅不高大,甚或还有点猥琐。极力寻觅父亲的印痕,似乎与我没有一点温馨的回味,只记得他的吝啬和严厉。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那是读小学的一个秋天,父亲从工作的外地回家来,我便缠着他要一毛钱去买小刀和铅笔,而父亲说有铅笔头用就足够了,没有给钱,我便哭闹,严厉的父亲竟然扭我的耳朵,踢了我三脚。


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灵上,便埋下了对父亲的仇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理他,不喊他爹爹,也拗着不听他的呼唤。   


小学四年级的那个秋假里,母亲带我搭了车,转了好几个弯,走了一整天的路,终于来到父亲工作的那偏僻乡镇。那是个很杂的院子,每日里出出进进人很多。那时,我对父亲依然仇视,而他也很少在家,回到家里不是忙着写些什么,就是算盘打得噼噼啪啪响,对我很冷漠。


我最厌烦的是父亲晚上逼我打算盘,他教我怎样拨珠,怎样算加减乘除法,我厌烦的要死,却又不敢不学,因为我清楚记得他是怎样扭了我的耳朵,又怎样踢了我三脚。


我不清楚那时在父亲眼里算盘竟是那般重要,他是想把他的生活技能传授给他的儿子,抑或想在儿子身上留下某种寄托?总之,我恨透了我的父亲!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改变了我对父亲的许多成见。


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秋夜,外面在刮一种没定向的风,晚饭后,父亲照旧要我在桌子对面坐了,检查我算盘的长进,我就拿了手去随意拨拉着算盘上的黑黑珠子,耳朵里却充斥着窗外街面上孩子们脆脆的笑声,心里去想那些有趣的游戏儿。


这时节房门忽地被人推开,一位土哩巴叽的中年汉子扑通就跪在了父亲面前,吓了我一大跳。我见父亲扶起他来,也不知说了一些什么话,父亲就转身到里屋拿来一沓钱急匆匆一块走了。


我问娘,娘说那人家的老娘犯病了。我那时小,对此很不理解,别人家的事父亲可以花大把的钱,为何自己的儿子,吝啬的竟然不给一毛钱。


转眼就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也是个秋天里,父亲退休回家来了,我长大了,那年也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有一天,父亲工作过的那个镇子来了好些人,带着大包小包的小米呀、花生呀、红枣、栗子呀什么的,到我家来看父亲。


中午喝酒,又说起往事,就有人说挨饿那年多亏父亲接济的那一小袋米糠,救了他一家人命哩,说着说着竟痛哭流涕起来,别人劝说了很久。


就听娘说:“甄大哥,不要这么说,人在外面谁能不帮谁哩,他爹那年得了肺结核不是多亏了你们那些乡里乡亲的么,要不是你们,死在外面家里也不知道啊!”


后来听他们又说起我,纷纷向父母亲道喜,说他们养育出来个争气的好儿子;又埋怨这样的大好事为何不告诉一声。接着争先恐后解囊表示赞助,说着一些别嫌少什么的话……


我坐在里屋里听着他们这般说话,陡然好像长大了许多,似乎对我的父亲有了新的、更深层次的认识……


如今,已进耄耋之年的父亲随我进城居住已经8个年头了,随着年事的增高,本来体弱的父亲多病缠身,也日渐佝偻;父亲有退休金,我们姊妹也都过上了好日子,但他依然节持节俭,过着朴素的生活。


8年中我没有听到父亲说过一句叫苦的话,就是在他病重四次住院期间,在误诊为肺癌那段日子,他都没有丧失活下去的勇气,一声不吭地同顽强的疾病作斗争。


这时我的父亲,在他儿子的心目中的形象,却日益清晰高大起来……

 


父亲的心结

 

我搬新房之后,年迈的父母就住进了那所平房院落里。


父母住进以后,就像闲不住的燕子,整天忙出忙进,修修补补,忙得不亦乐乎,没过多久,里里外外便焕然一新:院子里、大门外、西边的厕所周围,种满了清一色的植物,四季里一片葱绿,春夏里有豆角、茄子、丝瓜、西红柿、黄瓜;秋冬里有大蒜、白菜、萝卜。


我曾再三劝诫,说二老年纪大了,手里又不是没钱,再说这些菜儿费功夫不说,也不值几个钱的,就省些心歇歇,安安神吧。


说归说,做归做。母亲说父亲乐意忙活,没事做心里反而空荡荡的,就随他去吧。听了母亲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有一年的夏日,电话突然不通了,南屋、西屋房顶也漏水,墙体阴的湿乎乎一片片,有好几处墙皮大面积脱落。


电信公司来人查线,找了屋里找外头,最后搬了木梯爬房顶,说是房顶上的电话线路老化了,并提醒说,电话线完全被爬上墙头来的瓜蔓纠缠覆盖,终日不见阳光,外表浸洇脱落,铅线被腐蚀着了青锈,断了。


我陡然想起来,父亲种植的吊瓜、丝瓜、葫芦都爬满了房顶,一定是雨季里阻碍房顶的排水,连那屋顶渗水、漏雨、墙皮脱落,也都与此有关系吧?!


查线员说,大有关系的。于是,我不顾父亲的极力反对,把房顶上的瓜瓜果果全部掀翻下来,沿墙体四周的叶蔓全部扯尽,连根拔除。


这样过了几日,天再落雨,房子果然就不再漏水了。我去平房看过多次以后,还为自己的行动和聪明而沾沾自喜呢。


然而,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却因此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险些酿成事端来。


大约过去了两个多月,就到了那年的秋暮,有一天母亲忽然打电话到了我工作单位,说是父亲病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了呢?电话上母亲也说不清楚,耳朵又背,我一着急,额头汗就下来了。


放下电话,立马骑车前去,发现父亲眼皮浮肿,一个人正躺在里间屋的床上睡呢。我小声喊了几句,父亲微微睁开一线眼睑。到外屋来后,我问母亲父亲有何感觉?


母亲说,父亲本来平时就话少,岁数大了耳朵沉了,说话就更稀少了,谁知他怎么了,问他也不言语。先前日子开始吃饭减量,如有什么心事似的,白天站也不是,坐也不宁,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有时晚上睡着了,不觉得就唉声叹气。没想到近日里人也发热,眼皮虚肿,病却重了。


母亲一口气说了一大些,我感到了自己做儿的不是:父母年岁大了,本来从乡下搬进城里,靠儿子有个伴儿打支应,我这做儿的可怪好,竟然连父亲病了一段时间也毫无知情!不觉内心羞愧难当。


母亲说,这也不能怪你的,你父亲就是这个样子,一辈子下力惯了,人没享福的份儿。


那天,我打了电话从单位要了车来,要父亲去医院做检查,可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只是一个劲地说他没病。大家劝说了半天,父亲坚持不允。还是母亲说,父亲自年轻就是这个执拗脾气,没想到年岁大了有增无减,我们拧不过他,说不去就不去吧,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


母亲说归说,但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便到街面中医门诊请来了一个中医老大夫。那老头倒很仔细,坐在床沿看了父亲瞳仁、舌苔,又把了左右腕脉后,便到外屋落座,吸烟,喝茶,说父亲病没大碍,大概是心神郁积,心火旺盛,加之连日劳神思虑,休息不好所致。遂开了几天的安神调息的草药处方。


我看上面写的是:香附、柴胡、白芍、木香、当归、茯苓,有十多种药材,15克、30克剂量不等。我便一同随之到前街大药房里拿了,水煎后给父亲服下。


那些天里,我每日过去问候一次,忙时就打个电话问问,父亲多少有些好转,一个人能起来走路了,但还不像几个月前。


有一天,中午父亲不在家,我又一次仔细问母亲,说父亲心里有什么丢不下的东西?母亲说也没什么大的,你们兄弟姊妹大人孩子都过得挺好,他有什么可挂心的呢?只是有几次提到老家的那块土地,说从今往后再也捞不着摸摸它、种种它了,不免有些伤感的叹气。


听了母亲这么一说,那晚我回到家中,倒在床上了,睁着大眼大半宿不能入睡,翻来覆去考虑父亲说那些话的含义。


想着想着,竟然想到了在农村的时候,父亲吃完了饭总是把碗筷一推,眨眼间就见不到人影了,再去找,人却早在南坡庄稼地里,要么就在村西菜园子里。


我陡然豁然开朗起来,我彻底明白了我的父亲,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把睡梦中的妻子吓了一跳,连声追问我这是怎么了?我说:我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我不该把父亲亲手种植的那些瓜果连根带秧除掉,那是父亲的命根子啊!


第二天,恰是星期日,我在没有跟父母打招呼的情况下,找了辆车,从城外拉来了两大车土,并招呼来妻子、二哥一家子,把平房院里、大门院外墙根处,西侧厕所周围,南面的空闲地,全部换土、整平、起垄,一片片长长方方、圆圆块块、大大小小的小菜畦豁然出现了。


那天父亲格外地精神,好久不见的笑容又重新涌满了宽大的脸庞。母亲见状拍着沾有面渍双手大笑,说:“哎,小三,你是怎么想到的呀?真是知父莫如子啊!”


果真,父亲的症结就在这里,我给找到了,他的病也就彻底给治好了:那是父亲的一种土地情结,庄稼人的情结!父亲的血液里,流淌的是黄土汁,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是抹不掉的!


好多年过去了,父亲身体越来越健壮。我过去的时候,差不多父亲都在那些条块地里忙活着,而他经营的那些瓜果蔬菜,长势特别好,很能结果,我和二哥几家子都吃不完呢。



父亲的宝贝

 

父亲憨厚,一生爱认死理,平时言语不多,无大喜大悲,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父亲的生活平淡无趣,直到发现了父亲的那件宝贝。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我们去父母居住的小院包水饺,妻子调馅和面,我压饺子皮,母亲与妻子边说话边包饺子。父亲呢,就在八仙桌旁坐着,一会起身去看看炉子,一会又回屋坐着,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母亲对父亲说:“这里的事你就别管了,做你的事去吧。”于是,父亲像领了圣旨一样去了隔壁屋。


一会儿,隔壁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我正纳闷,母亲说:“你爹打算盘呢。”我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我爹退休已经快30年了,怎么还有心思摆弄那东西?”母亲叹了口气说道:“你爹从年轻就把算盘当宝贝,他哪里舍得下呢!”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因工作忙碌很少回家,父子接触少,加之父亲言语不多,那时的我跟父亲的感情远远没有跟母亲那般深厚和亲密。与父亲在一起时,父亲便手把手地教我练习打算盘,并教授我口诀:“三一三剩一,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


我本来就贪玩没耐性,也不喜欢打算盘,于是就消极怠工。因为没有认真练习,我常常受到父亲的斥责。那个阶段,我甚至讨厌父亲,讨厌算盘。


后来渐渐长大了,我逐渐明白了父亲的算盘情结。父亲一生从事经济工作,与算盘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在父亲心里,算盘就是挣钱吃饭的家什,就像铁匠对铁锤、木匠对锛斧的感情。


那时的父亲,简单的想法就是想把他倾注一生心血的珠算技能传给他的儿子,只可惜,我最终还是违拗了他的意愿。现在想来,我才真切地体会到父亲那时的伤心和失望。


除了珠算技能,父亲的书法也相当不错。父亲退休之后,每逢过年过节,抑或是村中红白喜事,都会有人来请父亲写字。后来我把父母都接到县城里住,父亲的书法就很少有机会展示了。


虽然放弃了书法,但在父亲退休近30年后,却依然保存着那把跟随他大半辈子的旧算盘,那上面本来漆黑发亮的珠子,早已磨出了木质的底色,而父亲不肯丢弃它,竟然一直当宝贝似地珍存着。母亲告诉我,父亲隔段日子就会拨弄一番算盘,手法依然娴熟流畅。


听着隔壁传来的噼噼剥剥的算盘声,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拨弄算盘时那自信、认真、陶醉的神情。


我在刹那间明白了: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一件难以割舍的东西,永驻心头,无论它价码大小,也无论厚薄尊卑,对珍藏的人来说却都是无比珍贵的,就像算盘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父亲养猫

 

父亲一向少言寡语,退休前一直从事“税务”,除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之外,瞧不出有何嗜好。倒是上了岁数,喜欢养猫。


《礼·郊特牲》中说:“迎猫,为其食鼠也。”但父亲喂猫,却是来城之后,根本不是为了捉什么老鼠。


六年前我迁新居,父母亦由乡及城,大概久居乡下之故,来城很不习惯。父亲先是在院中辟地种菜,后又发展到院外,结果青藤把墙头瓦块扒坏了,房檐雨天漏雨、脱皮,且嘤嘤嗡嗡,招惹来了一大堆蚊虫。母亲就说,算了吧,城里哪是种地的地方?于是,父亲不再坚持,整个人却沉寂了下来。


我劝父亲街头去玩,父亲听了,没几天却又不去。母亲说你爹耳聋,本来城里就没几个故交,三天碰不上一个,人家给他说话,他支支吾吾听不仔细,自己就怯了,说什么也不再去。


看到父亲恹恹忧忧的那副样子,我心里老大不忍。但自古以来,父子相待如宾,客气了,交流就少,再加上父亲一辈子在外地工作,相处颇短,故尔更是没话可说。相处一起,人多了尚好,父亲随搭着笑笑,倘若父子独对,颇多默默。


有些我感兴趣的话题,父亲却表情漠然,有时父亲眉飞色舞的事情,我照样提不起兴头。也许,这就是世人谓之的“代沟”吧?


但是,我心里却异常为父担忧。一年以前,我给父亲买来一只小狗,一身的洁白,颇通人性,父亲牵着带着也街上溜过几次,最终还是跑没影了。


父亲厌狗,这我知道,母亲说过,父亲年轻时遭过“狗”咬,留下了阴影。现在年岁大了,腿脚也不利索,狗犬乃善跑之物,老年携狗,也不算把“胡器”。


于是,我应告邻居张叔喊父亲一块广场练拳。好说歹劝,父亲去了,但没过几日,却说什么又不再去。父亲耳聋,根本听不到曲子的节拍,举拳伸腿的全无章法,他感到自己就像个傻子,因此丧气而回。


那就养养花吧。我适时采购了大盆小罐,从郊外搬运了泥土,父亲也着实下了一番功夫,也购得几册莳花的书本比照,但父亲毕竟不是侍花养草的行家里手,尝试一春一冬之后,最终又放弃了。


我就说那再养鸟试试?父亲只是摇头。谁想隔了一星期再去,父亲居然喂养上了一只小猫。那是一只脊背带花斑的公猫,发怒时貌似虎豹一般。


父亲说猫比狗好,狗时常无端咬人,猫就不会这个样儿,甚至猫比某些人都好。


我不知父亲这种定论是自喂猫之后才有,抑或是早就根深蒂固。但我看到父亲对那花猫甚是宠爱,洗刷了雪白洁净的碟子,每日里起早跑鱼市买廉价的小鱼小虾。隔段日子,还给小猫用温水擦澡,用木梳子梳理毛发。晚上宠那小猫到铺上睡觉。看到父亲快活忙碌的样子,我在高兴之余,也渐渐放下了心来。


大概两个月的光景,有一天我又过去,却偶然发现,沙发布巾被猫爪子撕扯得粉碎,看看高低柜橱的腿子,竟赫然印着猫爪的抓痕。


猫这种动物,天性犯贱,不抓袜子,就撕被子,不抠树皮,就扯皮鞋,冬春上三更半夜,呜呜呜嘶哑着嗓子吼叫猫子,令人寝居难安、心生厌烦。我不明白父亲怎的就喜欢上了这等东西。于是,我心中陡然不悦,并把怨气迁怒到了那只花猫身上。


又隔数日,趁父亲不在家之际,一阵狂轰滥打,把花猫打了个“落花流水”,夺门而去。说来也怪,猫这东西,爪子犯贱、脾性却怪,竟然一去不回。我本意是教训一顿算了,谁想它从此销声匿迹。


母亲毕竟偏心着儿子,并没把事情的真相透露给父亲。父亲还以为那猫是被谁家的野小子给栓去了,抑或是下老鼠药的人家给药死了,遂一副哀伤欲绝的忧愁样子。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看到父亲伤心了好些天之后,似乎忘记了那只花猫,人也没有再喂养只新的,心中不觉又高兴庆幸了几分,毕竟养猫为患。


有一天,乡下的大舅来家,老哥俩喝茶叙话,扯着扯着,竟又扯到了那只丢失的花猫身上。原来大舅在乡下同样喂养着有猫。彼时,我听着他老哥俩的谈话,还嘲笑着他们老大年纪了,怎和小孩子一般没个正着。大舅他们乐滋滋呷茶说话,父亲竟一度露出了一脸的痴态。


那一瞬里,被我瞅了个真真切切。我的心弦为之一振。


大舅说,这样吧,下次他给带来一只,阴阳眼的,雪白的毛发。耳聋的父亲,竟然听了个清晰明白。我接过话来说,大舅,那就带一只来吧。父亲却连连摆手说,还是不养了吧,猫爪抓东西哩。


我倏然一惊,惊悸中,两颊微微有发热之感,心中愧疚顿生。一边是我的至亲父亲,一边是我用血汗钱购置的物品,孰轻孰重,一霎那间,我极快地作出了权衡!但是,在生活中,我们往往故作装聋卖傻,抑或作出相悖的评定!我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为我这次的权衡感到庆幸。


现在,我父亲单独建立了猫舍,喂着两只猫,一只白的,另一只还是白的,皮毛锃亮,丰腴可爱。



风中的父亲

 

那日,我去旧院,见母亲一人沙发上坐着,因问父亲去向,母亲说知道你来,去街头买锅饼了。我抢白母亲的话:“我不是嘱咐过吗?风天、雨天,不让父亲外出。”母亲似有冤屈,说:“你爹那执拗的脾气,说你爱吃锅饼,他要去买,谁拦得住呢?!”


听母亲这样一说,我的心立时咯噔一怔,一种既酸楚又温暖的感触,瞬息间小溪般缓缓爬上了我的心头,我的思绪骤然回到了40年前。


我7岁那年,正读小学二年级。春天里的乡村,到处涌动着潮湿鲜活的泥土腥涩气息。照例,公社派来的压链拖拉机来我们村春耕,黑暄的泥土,随着哗啦啦的机器轰鸣,一垄垄往后翻卷。


我们一群小孩子在田畴上追逐奔跑,口里大声喊叫:“拖拉机,来开荒,锅饼馍馍,鸡蛋汤……”那是贫困乡下穷孩子们向往的一种生活。


果然,吃中饭的时候,我溜到大队部去,亲眼看到那两个揎袖赤脚的驾驶员,一手端了大海碗,一手持了大锅饼,正一口一口地喝汤吃饭。那碧绿的菠菜叶子,那香喷喷的白面锅饼,就连表皮上的芝麻籽儿亦能看得一清二楚。


7岁的我简直看直了眼,不觉垂涎欲滴……但当那位短发圆脸的女拖拉机手真的微笑着掰开一角锅饼递过来时,我却满脸涨得通红,一溜小跑着逃回了家。


那个时候,刚从外地归来的父亲恰在家中,我因馋而没“来由”地在家哭闹,午饭也不吃,作业也不做,任谁劝说都不听。


父亲气愤极了,飞起一脚把我踢飞,等第二脚再次踏来,我爬起来拔腿就跑,惊慌中竟弃大门而不过,人却向栏圈旁的墙头跳去,只听砰地一声,就觉有一种巨大的反冲力袭来,我被墙角弹进了猪圈里……


自然,父亲最终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连声地叹息……但令我意想不到的却是,我的父亲,从此深深记住了那个爱吃锅饼的7岁的瘦弱小男孩,尽管时光倥偬就是40余年,尽管我早已不是昔年穷乡僻壤中的那个瘦小孩了,而他亦不再是当年那个偈武高大的父亲了……


想到这里,我揉了揉已经潮湿了的双眼。抬头望天,天黄冥冥的,今春第一场沙尘暴大风在呼呼狂刮。三步并作两步,我跑去巷口接我老父亲。


马路上,行人寥落,步履匆匆,呼呼的浊风,顺着大街筒子没命地狂飙,裹挟着人睁不开眼、迈不动腿。


我跑去西首,没见到父亲,又跑回巷口,这时我发现,远远的东端,人行道上,一个佝偻的老人,一手拎着锅饼袋子,一手拄着拐杖,正踽踽蹒跚而来……


大风吹打着他那单薄的躯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几次险些就要倒下去的样子,但父亲还是毅然决然向前走来……我立在那儿,眼泪夺眶而出……


我忽然想起了龙应台的《目送》,“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中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那一刻里,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父亲已经真的老态龙钟了,而我这做小的,面对着日渐衰老的挚爱亲人,还有很多的事情,急需要做……


“父亲,父亲!”我急速地迎了上去,“倘若真有来世,我还要做您的儿子。”我在心底默默地说。


那顿午餐锅饼,我吃的格外幸福香甜。

 

【作者简介】李学民,男,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当代散文》等报刊。著有散文集《留个人给自己仰望》。一枚园地耕耘者。

(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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