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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清如许:​用记忆来重建和捍卫生命的意义

阿斗的梦 阿斗越墙
2024-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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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记忆来重建和捍卫生命的意义
- 王斌兄《电影活着•参与者手记》重刊书后


作者:
清如许


1


这是一个关于生命及其毁灭的故事的故事,这是一卷关于这个故事从文字到影像的心灵编年史。


经由描摹它的情节组织、时空编排与审美考量的心路历程,作者讲述了一个关于苦难、挣扎和世界的荒谬性及其不屈记忆的生命政治复调文本。笔触所及,心思所致,苍生之厄、B政之恶、人性之邪和世界之荒谬一一裸呈于文本之际,便是一己的汩汩忆述承载着幽冥历史而反抗遗忘,反抗强迫遗忘,反抗人为的辩证法对于历史的曲意隐匿和恶意扭曲,而为人类的苦难作证之时。


首先和最为基本的,也是最为沉痛而不忍的,是为这方水土之上曾如山呼海啸一般的苦难申冤,向我们的父兄姊妹不得不遭受的深重苦难遥致祭奠,而为曾经如此不堪与被迫之受罚,一再如此不堪与一再之受罚,一骨碌失重于宇宙,惟长歌当哭。


三条线索交叠其中,显隐互见,缠绵始终。一是故事本身,二是关于故事的文学与影像再现过程,三是讲述者铺展它们时的婉转心史。


故事素朴得近乎白描,始终于生之偶然与死之突然,辗转在受难而无以解脱的悽然与惶然。其情形仿佛曾经的左邻右舍,而惨烈正在于它的普遍如家常。讲述的过程就是在抚摸创口,重现那人、那事、那年月则意味着将创口撕开,于是,讲述者化身并代表着曾经的受难者,身历其境,因其俯仰,为其歌哭。而所有这一切,密织如春雨,仿佛离离原上草靠枯骨喂养,它们围绕着一个核心伸展开来。它不是别的,就是关于记忆之于生命的意义。


是啊,为何人类需要记忆,却总是遗忘?面对苦难,特别是它们所彰显的世界的荒谬和存在本身的悲剧性,反刍时间、反抗遗忘为何具有根本意义,以及,怎样通过忆述来重建和捍卫被苦难所摧毁的生命意义?


正是在此,作者心存目想,叙其经纬,道其缘由,歌哭其歌哭,悲欣其悲欣,存档于当世,作证于未来,吟啸一阙悲歌,如生命的水,如太阳的风。


 2


是的,在终极意义上,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我们不是只有一个临终时分,而是无数个,每时每刻,随时可能降临。最后迎候到的那一个,只是偶然赋予真身的必然。


就此而言,生命自诞生伊始就处于临终状态,如诗人所咏,“生命的本性具有先天的沉重”。但是,常态之下,平常日子的平常时光里,从空漠太古之初到庸碌平凡当下,毕竟,人生是一个栽培和养育希望的旅程,生命是一个播洒和孕育生命的进程。这是自然正义,蔚为浩瀚天道,辗转落地生根,积淀成人间的常态、常规和常例,具形为人世的常识、常理与常情,而恰成生命之沧桑正道。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春种秋收,江东听风,江西看雨。否则,日子没法过,人间岂非丛林。


故而,时值非常,普遍的压迫和沉重的奴役笼罩人世,霸道横行,“可以公然无耻”成为生活的铁则,则生命的全部追求,也是奢望,不过是活着,每一天的最大幸运不过是幸免于难——如此,倘若如此,生活中的每一天便真的就是临终状态,随时随地都可能是最后时分。


这不仅彻底摧毁了恒常生活的一切现实性,连根拔除了生命的一切可能性,让一切存在失去了存在性。而且,它在无情嘲讽蔚为人世基石的人类理性和良知的同时,否定了一切生命意义之际,将世界推入绝望的深渊。


从此,活着只是煎熬,生命只剩肉身,人生不过是驯顺接受不测与迫害可能随时降临的一场炼狱。


这一切曾经发生,还会发生,或者,眼下可能正在发生,正说明理性靠不住,所谓的文明弱不禁风,而善,从来就不敌恶。


万年进化,千载教化,数百年的现代化,我们号称这个星球上的文明的物种,恃理性立世,凭科学荣生,更秉有内在超越的道德紧张,挥洒灵性于天长地久,可挡不住理性和谵妄一来俱来。我们用善自勉,可善恶从来形影不离,恶时刻窥伺着人性的空洞与历史的车轴。却原来,恶不仅存在于我们的心性之中,是我们自身先天禀赋、无法根除的建构性要素,也存在于善和对于善的乌托邦式追求之中,更存在于美之中,而尤其存在于对于美好世界傥论滔滔的乌托邦梦幻之中。如同诗人所咏,“你挠了挠俄罗斯人,却发现是鞑靼人。”


此时此刻,“你瞄一眼看到的是善,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恶。”


本来,恶是虚无的,根本不具任何实体性,只因为它找到了同样内心虚无的人,两厢情愿,一拍即合,而滋长,而发酵,而呼风唤雨。同时,恶是固有的,决定了世界的悲剧性,而最大的悲剧莫过于造物用善恶两种元素造人,人对此也心知肚明,只能被迫承受,总是防不胜防,而且,如夫子喟言,水往低处流,“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本来,自然赋予人以高贵及其神性,恶则麻痹着自然的一切提示,斩断神性与人文交融而形成人性概念。于是,信誓旦旦的无尽许诺,大言不惭的自我标榜,关于人间天堂连篇累牍的云山雾罩,从来都通向背信弃义与两面三刀,而恰恰开启了地狱之门。


它们释放了恶,也利用了恶,不过一再彰显了恶的本体论,更将恶的工具主义繁衍人间。从而,恶,尤其是恶的T制化,让人类形象土崩瓦解,却正是人类形象。反过来,恶使一切礼乐教化如死水微澜,恰恰说明了礼乐教化之须臾不可或缺,却又总是无功而返。


人生一场,世界空旷,永远是如此这般攻防之短兵相接。从而,归根结底,它宣告这个世界充盈着荒谬,而我们自身就是荒谬的最高形式。


问题在于,□政从来平庸至极,了无个性,粗鄙而无礼,不过为此荒谬显形,但却总能立基于恶并无所顾忌地发挥人性之恶,而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荒谬,从而,令世界荒谬深重⋯⋯


3


于是,吊诡却无法否认的是,地球接纳了每一位它所造化的子民,而我们只能活在荒谬的世界。


荒谬意味着存在本身就不正经,了无庄敬,致使此后一切正经努力不过是镜花水月,有关正经的叙事和吟哦仿佛千年大漠,累累死骨的燐火明灭。大地溃疡,一切交由时间,偶然性盘旋于头顶。


不幸的是,时间找到的自己的形态,却是邪恶或邪恶的有增无减,印证的是再也掩饰不住的世界本身的悲剧本质。这可能是形而上学旅程的起点,却是一个存在主义噩梦,制造出社会学上的悲剧,而实实在在是人类学意义上的灾难。它辖制了男女老少每一具肉身,降临在每一天昏晓流连的生计细节上,也规定了令人无限缠绵悱恻、剪不断理还乱的活着还是不活着。


但是,也正是在此,不是语言或者语感,尤其不是母语驱策我们进入文学,而是苦难与制造苦难的邪恶,特别是它们所展示的存在本身的荒谬性,如地震引发的海啸,如山崩之摧枯拉朽,把我们推进倾述的漩涡,义无反顾地将生命抛掷于文字这一“爱的劳作”。


劳生息死吧,这是你的命运。宽恕我的自夸吧,我是生来咆哮的物种。讲述,呻吟,诅咒与讴歌,和风劫持了细雨,海底的下面有地球,牛奶在多雾之夜变成了红色,雷神与地母淫荡贴面站在刀尖狂舞,十月和另一个十月缠斗不休,执笔者,执笔者啊,“把张开的双手钉在十字架上”。


劳生息死意味着怜悯,对于此在自身的无可奈何这一终极状态的体认和接受,终了,于近视远观中涣化为含泪的审美。在此,反思将智性与德性连缀一体,而赋予其诗性,便是审美,其实是以出离而超越,于超越中跨越死海的万顷碧波。


于是,一声“活着”,多少苦涩,多么无奈。它承认唾面自干,逆来顺受。它也意味着含垢忍辱,坚忍不拔。它还可能讲述着一个壁立千仞的人神立约与背约的万载寓言。还有什么较此更让我们悲沉含泪,合十馨香!?


之所以无可奈何,是因为我们明知并确知我们自身就是邪恶的宿主,它构成了我们,是我们的一部分,如同身体和它的影子,如同奴隶主大腹便便,其实是奴隶用骨血、顺服和懦弱在喂养。我们由此遭受压迫,我们因此而承担荒谬。我们知道这一切,却无法逃脱,除非灵魂出窍。出神可能恰因专注,也可能只是心不在焉,而无一不是游离,导致失神,意味着心有不甘,却又毫无抵抗力,亦无反抗意识。


特别是,我们总是遗忘,乐于遗忘,伤口刚开始结痂就忘了曾经的锥心之痛。如果说受苦并不会导致反抗,而觉得受苦,普遍的受苦意识植入心田,变成不甘忍受的分享的同情共感,才会唤醒革命,那么,与此相反,遗忘和麻木带来的必是恐惧、驯顺与孱弱,甚至莫名的满足,则适足以抵销这一切,亦势必摧毁这一切。


这才是最要命的,而使得荒谬愈发荒谬,让这个世界绝对的不正经。活在不正经之中,明知其不正经,却又无法逃脱,则除了无可奈何,还剩下什么?


还有怜悯,还有审美。就此而言,怜悯即启示,首先是关于荒谬这一主题的颤栗。审美就是拯救,此处没有神杖,更无出口,只有虚妄的永福,而年轮踏踏如坎坎伐檀兮。是啊,“数算过年日,称算过亏欠,预言了分裂”,终究,一本于尘土,并归于尘土。它们讲述的一个沉重、酸楚而伟大的主题,不是别的,叫活着。


 4


此刻,世界的十字路口,他和她有个别名,叫活着。


活着是一种终生逃亡状态,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幸免于难!这既是生命的本体论,也是人生的认识论,而归根结底尤其是特定政治时段亿万苍生的实践伦理。代价则是从生到死,一辈子,长长短短,仿佛乍生乍死,不死不活,而终究生不如死。


西风驿马,天数盈虚,造物乘除,实践伦理一落千丈,伊于胡底,就如此变成了市侩的活命哲学,就这样完成了奴隶的心灵塑造。一种阶段性的死亡,另一种形式的灵魂出窍。在此,有时候,生命的无意义恰好是我们逃逸的田园牧歌,但荒谬摧毁了无意义,连无意义也无。一片虚无,真正无辜。无辜性由此而生,将恶拎出,恶且狞笑。万劫不复,真正的、彻底的、拢天拢地的□政!


这苦难之枷用何种材料铸就?这荒谬之链起于何处、哪里是尽头?


正是在此,作者诗性再现了生活本身的非诗性,在一个暂时性的世界中为永恒放歌,并非旨在拯救阴影中易逝的人生,那种诞生伊始即宿命般强加的半遗忘状态,而是生而为人的那一份弱如游丝的宣叙,提示我们全体作为死亡在前的“待决人伕”之命运的万仞沟壑。否则,人生纵便久长,不也等于古史的回声;悲剧暗哑无声,生命从诞生之际就会被遗忘,如同死亡在即早已虎视眈眈。


是的,现实世界总是碎片化的,转瞬即逝的,临在缤纷。其之存在乃至于不朽,凛然而豁然,永在冷峻,有赖于自己的反思形式。后者所建立起来的精神世界,尤其是它的形上超越性,抗击虚无,令缤纷临在成为冷峻永在。换言之,现实世界的真实性恰恰有赖于自己的精神形式的连贯性。“以一句话为家”,家在这里,家就在这里呀!


有时候,这句话就是,也只是,两个字,“活着”。


哟荷,给我一张书桌,我就在,家就在,祖国就在,人类就在,世界就在,他和她就在,而存在不存,存在永在。


夕阳山外山,春水渡旁渡,不知哪答儿是春住处,只见青山太白坟如故。——你,好个古人;我,没个去处。


由此,需要记忆,必需对于记忆的记忆。因而,这就是记忆,记忆因记忆而获得了记性。人是有记性的物种,人因记性而成人类,人世赖记性而立定苍莽。因此,跟恶的搏斗,就是跟遗忘的搏斗,经由回顾和再现以抵抗遗忘不断扩展的坟场对于我们生活家园的侵吞,而于弘扬记性中养育着记性。记性就是人性,人性就是历史性;换言之,人性就是记性,历史性就是人性。在此,遗忘让存在沦为幽灵般的状态,生不如死的失忆状态,而“令人无法忘却的遗忘的震撼”,冲决了驯顺牧群的集体沉默。而唤醒了记性,就是唤醒了人性及其一切最高存在,意味着为一切压迫及其不义敲响了丧钟。


忘却不仅是历史得病了,更表明政治的溃疡。记忆和忆述正在于摇醒记性,重建时间的连续性,建设记忆者分享的主权者的位格。由此,“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万里踌躇,蹀躞前行中,濒临绝境的惊惧唤醒了我们作为人类的最高存在。


由此,我们不曾白白遭受苦难,免于冻馁和恐惧的□由之花才可能自苦难的土壤中灿烂报春。


5


是的,究其实,历史没有品位,也无智慧,更无贞操,一再重复,将自己的无休无耻裸露无遗,就在于人类习惯遗忘。


遗忘是记忆的难兄难弟,如同善恶时常并肩而行。从而,说到底,是我们自身毫无贞操,人类终究不堪。忘性与记性如影随形,实因记忆担承了不能承受之重,这整个世界的重量,这全体空间与时间的重量。所以记忆之难,一如遗忘之易。也就因此,保持记忆,反抗遗忘,才有望避免重复,一如善于遗忘才有望刻骨铭心。


重复在当下就是现实,所以历史的重复性就是现实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击性,而思之怠惰,沉默无语,视而不见,是造成其重复的帮凶,如果不是元凶的话。


反过来,对于历史的重复性的揭示,表明了思之不眠不休,意味着反抗,正在于反抗。不仅是通过忆述而贯通起时间连续性所实现的政治抗议,也是话语暴动而直接表达的美学谴责。“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这动物庄园的宪则,明明白白,正为此提供了反例。


将最高的庄严性分解在日常的劳作琐碎之中,而显示的则是艺术创作所秉具和象徵的伟大人性。就此而言,经由《活着》——小说、电影和关于电影的文学叙事,一种文本的增殖和意义的层累的阐释,无情岁月孕育了自己的琴键,这个□色□国失去了它的所有光泽,而灵魂清唱,苦难找到了自己的荷马。


6


“难道我们不都是被扔到这片土地之上,让我们相互憎恨,相互造成痛苦?”这是异乡之问,也是吾乡之厄。


的确,世界丑陋,人生阴暗,无可否认,无所逃避。它没有身体,但它却全方位地控制了我们的身体和日常起居的一点一滴,并且企图掌控我们的心灵,利用的正是这一阴暗和丑陋,藉憎恨和痛苦而翻云覆雨。控制身体和日常起居的点点滴滴,播洒憎恨,制造痛苦,也正是为了掌控心灵。此亦无他,就是为了让我们彻底驯顺和无限臣服,以及将它们当作自然状态来接受和礼赞。


讴歌吧,奴隶!由此,世界的荒谬性意味着存在本身的悲剧性,书写苦难旨在保守关于苦难的记忆,不啻在抵抗这一阴暗和丑陋。而这本身就是行动,并且将行动问题化了。


换言之,行动不是简单的动作,亦非生命的生物指标延续。行动是生命意识及其尊严感的自觉及其辗转反侧,意味着反思,意味着明言,意味着基于历史意识而对人类前景抱持的光明心态与悲悯心怀,也意味着个体人生罹陷绝望与希望交织之中那一腔萦念之不绝如缕。它不羞于受刑时大声喊痛,有时则更乐意也必须缄默无声。它可能形诸激烈的孤独的个体抗争,以一己之身代表主权者出阵单挑僭主,也可能落实为平常时光里日复一日洒扫应对的不懈践履。也许临泉惊心,默念造化仁慈,惟剩感念;最是见花落泪,恍然时光无情,一枕流觞。而基于公益以追求公义,诉诸横向联合的集体行动,更是其辉煌的瞬时爆发,如同一介个体孤独抗争的电光石火,瞬间照亮大地,将行动之为人性的政治和道义自觉推向顶峰。


星宿燃烧,耗竭自身,天空这才显形。就此而言,阅读和写作就是行动,是伴随着思考而来的人道与政治的生存方式,并将人道与政治的生存向众生敞开,而赋予生命以公共性,增益本无任何意义的世界的人道意义。于是,沉思的人生与行动的人生打成一片,而思行并辔、且歌且哭、载文载道的人生,才是活着,并且,有望活着。


置此荒谬人生,栖居在一个不正经的世界里,《活着》以及活着,还是活着,如同作者所言,它不仅是一部电影的命名,也是关于我们每一个当下人生的命名,更是对于将人生萎缩为仅求幸免于难的“活着”的一切邪恶的反抗。如果说所有的普世真理均藏身于语言的独特性所含蓄的人类精神之中,开启于它所开放的轰轰隆隆的可能性,那么,关于活着的故事及其故事的故事的汉语写作,提炼和讴歌的正是一种屡次濒临死亡之境而奋然抵抗与逃亡的人类精神。


这是汉语诗性的最高形式。这是人类精神的最高形式。这是清醒到绝望,绝望到欢喜,欢喜至极而悲伤,以致于灵魂欣悦的最高状态。它与恨无关,而恰恰是因为爱,因为爱无可妥协,爱承受自天恩,爱受惠于天启。


当体制化了痛苦,也体制化了耻辱之际,万物皆被判处死缓,对于生死的咏叹以存在的独白引发共鸣合唱,己饥己溺,移山跨海,恰恰提供了人生的公共性,而打开了爱的窗口,也就是一条逃生之道。


如果说,“河流是时间的寓言”,那么,这个关于故事的故事的编年史,也是一部精神自传,以汉语写作所彰显的生存意义,带领我们返乡,展示的正是一川明月般的关于寓言的时间之大河清流。或者,关于活着的一切叙事,文字的、声音的与图像的,包括斌兄的文字与此刻这篇关于斌兄的文字的文字,均不外是一部袒露心迹的长篇章回体忏悔录,向世界发出心灵的通报,而且,没有尽头。


这便是爱,爱自己,爱世界,爱活着,爱活着那个活着,而分享地活着。它追求素朴与高贵,也是本质上指向礼乐之雅而飞蛾扑火式的。就此而言,所有参与写作这部章回体作品的作者,所有向世界发出心灵通报的忏悔者,如同超逾一个半世纪前的一位德国作家所言,有望“从一个模糊的自然创造物变成他自己的,即理性的清晰的创造物,并进而恪尽此生的职守和义务。”


正是在此,山河疼痛,那位罹陷大狱、备受凌虐、九死一生的受难同胞之“人曲”放歌,吟啸的恰为悽怆的圣之神曲:


  “我必须活下去,哪怕像畜生一样活下去。”


7


这个世界,肃穆嶙峋,温软而宽容,却老不正经,时常疯癫,总是谵妄。可这是我们的家园和故乡,接纳了我们的肉身与欲望,也容忍了我们的恐惧和梦想。不管它是多么的无常,不乏残忍,动辄血流漂杵,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栖息其间,辗转反侧中吟风弄月,暗夜裡秉烛牵手相伴,跌跌撞撞地逶迤前行。


流年若水,世界如沙,鸡生蛋,蛋生鸡,人生寄蝣其间总是命悬一线。搔首窥星,天河无影,而人间有梦。由此,它需要有漏夜值守的打更者,它需要有灾难爆发时的吹□人,它也需要有返身回顾在帝国的边缘行吟的说书人,还需要有人在人类遭受酷刑时大声喊痛。


文学再现风华,更直面苦难与荒谬,绝不迴避一切的不正经,不仅在讲故事,讲述一个叫做人类的物种的悲欣生灭进程,而且,将我们从生不如死的失忆状态中拖出来,为我们保留记忆,也就是在日夜值守而随时点燃报警的烽火。


富贵的挣扎是富贵们的挣扎,也就是我们的挣扎。斌兄的值守,如驭夫负重,如纤夫逆水,同样是挣扎,也同样是我们的共同挣扎。而直抒胸臆,简净无华,意随笔走,情在其中,义在其中,情义俱在其中矣。


这个世界,这个血腥的星球,不可一日无情,不可一日无义,更不可一日失忆。它们构成了世界之为世界,它们解释了人之所以为人。不是我们高调,而是没奈何。并非因为矫情,实因太过失望乃至于绝望,而又满怀希望不绝如缕。


哪里是无所畏惧,只不过总有恐惧,不得不时时憷惕。否则,没法活,活不了,活不好,活不下去。而普遍冷漠、彼此防范和动辄得咎的恐惧,致令每一天都不过是倖免于难,晨昏颠倒,是非不分,抹煞和泯灭的正是这情与义,从而,让人间和人生彻底虚无化也。如此,啸吟直行以衝决无声状态,辗转反侧裡反抗无思状态,用忆述的琴思诗情、抚今追昔打破那窒息世界的无望状态,在忆绪绵绵中将时间变成历史长河,载浮载沉,风兮舞兮。


由此,人世寄居在历史的连续性之中,意味着击退荒谬,用回忆温暖着当下,如米兰•昆德拉所言,一往情深地将这个不正经的世界化作故乡栖居。


万物静默如谜,却又仿佛雷声隆隆,是因为寂静之中还有寂静,在雷声之外,更在雷声之中。它叫记忆。


“风,满座凉;莲,入梦乡。” 随心而留心地诗意栖居,不愧屋漏,我们用记忆返乡。


一粥、一饭、一杯茶。平时做工,闲时做爱。刚日读史,柔日读经。晴日瞰云,阴日听雨。有朋自远方来,海阔天空,连床夜雨。跟相爱的人儿啊兴之所至来一场投入的爱,如大河三角洲雨水充沛般地挥洒汗液、泪液和爱液,叫得满世界震天价儿响。不用担心无所事事地大街小巷瞎溜达,闻丁香氤氲缭绕在人间四月天。跟陌生的路人彼此相视一笑,过后不思量。睡在自家床上,看天光升起普照大地,天快黑了赶紧收工回家,搂住她的圆润娇慵,依偎于他的挺拔野蛮。


——就是活着,才是活着,而有望活得安宁,活得惬意,活得像人那样而非畜生一般。


(作于辛丑檀月初十)



【作者简介】清如许:安徽庐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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