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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钧韬:论《金瓶梅》时代背景“嘉靖说”(下)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关于内忧与外患问题





    《金瓶梅》所反映的时代,是一个内忧与外患相结合的时代,这是这一时代的重要特征。
所谓内忧者:皇帝昏庸、奸相当权,朝廷已腐败到极点;所谓外患者,异族不断入侵,边事频繁,腐败的朝廷无以为抗。
照例说,一部写西门庆故事的人情小说,完全不必涉及外患问题。然而《金瓶梅》涉及到了不少外患问题。
它要告诉读者的,正是内忧如何导致了外患,以致封建王朝整个地无可挽救地走向灭亡这一必然规律。
而内忧与外患紧密结合严重威胁国家安全,正是嘉靖朝严嵩专政时期的时代特征。
且看《金瓶梅》是如何反映这一时代特征的。
《金瓶梅》第十七回首次写及外患问题:

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王黼、杨戬,本兵不职,纵虏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地,……

 

为直罪蔡京,《金瓶梅》写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等,在皇帝面前参了蔡京一本:


今招夷虏之患者,莫如崇殿大学士蔡京者:本以邪奸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蒙蔽欺君,中伤善类,忠士为之解体,四海为之寒心;联翩朱紫,萃聚一门。

迩者河湟失议,主议伐辽,内割三郡,……此皆误国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职也。

……数年以来,招灾致异,丧本伤元,役重赋烦,生民离散,盗贼猖獗,夷虏顺犯,天下之膏腴已尽,国家之纪纲废弛,虽擢发不足以数京等之罪也。

……伏乞宸断,将京等……或置极典,以彰显戮。……国法已正,虏患自消。


奏本中详诉蔡京罪状,这分明是一篇讨蔡檄文,将内忧与外患的关系讲得十分深刻。



绣像本与词话本


《金瓶梅》第六十四回借薛内相口云:“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老贼,就要许他。”
此处,《金瓶梅》作者又以外患问题,直罪蔡京。这一层意思是很清楚的。但一查宋史,又不对了。
其一、第十七回所言,“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此事发生在宣和四年(1122)。
《宋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三《复燕云》篇载:宣和四年“六月己丑,种师道退保雄州,辽人追击至城下”。
又据同书卷四十九《蔡京擅国》篇载:宣和二年“六月戊寅,诏蔡京致仕。京专政日久,公论益不与,帝亦厌薄之”。
蔡京以太师鲁国公退相位,由王黼为太宰(左相)。这就是说“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事,发生在蔡京退位以后的两年,可见此事与蔡京无涉。《金瓶梅》所写与史实不符。
其二、第六十四回称:“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此事发生在靖康元年(1126)。
《宋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六《金人入寇》篇载:靖康元年正月甲戌,……(帝)命棁使金军。……斡离不谓之曰“……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
同书载:“李邦彦等力劝帝从金议”,“李邦彦等言:‘都城破在朝夕,尚何有三镇?’”
于是,帝一依其言,遣沈晦以誓书先往,“并持三镇地图示之”。可见决定割地者是钦宗帝,劝帝割地者为李邦彦,此事与蔡京又无涉。
且蔡京虽于宣和六年(1124)十二月重新起用“复领三省事”,第四次当国,但于宣和七年(1125)夏四月又免官。
割三镇事发生在靖康元年,蔡京免官以后,这如何能算作他的罪行。其三、第十七回称“兵部给事中宇文虚中等”上本劾蔡京误国纵虏,亦与史实不符。
据《宋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三《复燕云》篇载,宣和四年,中书舍人宇文虚中曾上书,但所言为不宜出兵伐辽事,主张“罢将帅还朝,无滋边隙”。
可见与《金瓶梅》所写完全相违。作为文学作品,《金瓶梅》对这段史实作如此大的加工改造是完全可以的。
问题是作者为什么这样做?我认为,从表面上看作者意在独罪蔡京,而实质上是独罪严嵩。在这里,作者将严嵩擅国时期内忧外患的严重局面揭露得十分深刻。
嘉靖朝世宗昏愦,严嵩误国。严嵩大量侵吞军费,“朝出度支之门,暮入奸臣之府,输边者四,馈嵩者六”。
守边将官为贿赂严嵩以求升迁,亦大量克扣军饷,士卒多次哗变,边防力量衰竭,纵使北部蒙古鞑靼部大肆入侵。
嘉靖二十五年,鞑靼骑兵进犯延安府,深入三原、泾阳等地杀掠;二十六年,鞑靼可汗俺答合众入河套,谋犯延安、宁夏;二十七年,俺答进扰宣府;二十九年,进犯大同,又东去攻打古北口。
明军失守,俺答直犯京师,在北京城下烧杀抢掠,大火冲天。明军不敢出战,京郊损失惨重。在如此边患严重的时刻,严嵩仍不为国计而借计陷害异己。
嘉靖二十五年,总督三边兵部侍郎曾铣力主收复河套,得到内阁首辅夏言的支持,并出击取胜。而严嵩为谋夺夏言首辅位,进谗言。
《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八《议复河套》篇载:二十七年,“严嵩积憾言,且欲躐其首辅,于是因灾异疏陈缺失,谓:‘曾铣开边启衅,误国大计所致。夏言表里雷同,淆乱国事,当罪。’遂罢言,逮铣诣京。”后曾铣处斩。
冬十月,“值居庸报警,嵩复以开衅力持,竟坐与铣交通律,弃西市,言既死,大权悉归嵩矣”。
夏言、曾铣遭斩后,俺答又南侵直犯北京。严嵩却授计于兵部尚书丁汝夔说:“地近丧师难掩,当令诸将勿轻战,寇饱自去。”(《严嵩用事篇》)
由此可见,《金瓶梅》第十七回对蔡京误国,纵虏深入的叙述,不正是严嵩误国,纵虏深入的真实反映吗?



《明史纪事本末》



在《金瓶梅》第十七回中,作者借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上本历数蔡京罪状,阐明内忧导致外患的深意,达到独罪蔡京的目的。
我认为这段文字指蔡京则不可(前已考明与史实不符),指严嵩则十分贴切。查明史,嘉靖二十九年,刑部郎中徐学诗上言:
 

外攘之备,在急修内治;内治之要,贵先正本原。今大学士嵩,位极人臣,贪渎无厌;内而勋贵之结纳,外而群小之趋承,辅政十年,日甚一日。酿成敌患,其来有渐。而嵩泄泄自得,谬引“佳兵不详”之说,以谩清议。……今士大夫语嵩父子,无不叹愤,而莫有一人敢抵牾者,诚以内外盘结,上下比周,积久而势成也。……臣请亟罢嵩父子,以清本源。(《明史纪事本末·严嵩用事》)

 

嘉靖三十二年,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上疏论严嵩十大罪,略曰:        


“夫大臣专政,孰有过于嵩者”,“人臣背君,又孰有过于嵩者”,“挟一人之权,侵百官之事”,“边事废坏,皆原于功罪赏罚之不明。……朋奸比党,……冒朝廷之军功”,“俺答犯内深入,……误国家之军机”,“乱黜陟之大柄”,“臣恐天下之患,不在塞外而在域中”,“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重则置之宪典,以正国法;轻则谕令致仕,以全国体。内贼去,而后外贼可除也”。(同上书)

 

将这两份疏本与《金瓶梅》中宇文虚中的疏本作些比较,不难发现,相同之处甚多:
一、历数严嵩(蔡京)罪状大同小异;
二、 阐明内忧导致外患的观点完全一致;
三、独罪严嵩(蔡京)的目的完全一致;四、 要求皇帝严加治罪的愿望亦相同。
可见《金瓶梅》中虚构的宇文虚中弹劾蔡京事,正是嘉靖时期,诸大臣弹劾严嵩事的艺术再现。
 那么,持“万历中期说”的研究者,是否也能从万历中期找出一人专政酿成内忧外患的局面的事实呢?我看是不可能的。
如前所述,万历中期并没有出现奸相专政误国事件,也没有北部边患问题。万历初年,张居正当国,采取一系列措施一面加强边防,一面对俺答采取安抚睦邻政策,致使汉蒙两族通好互市,相安无犯。
据《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俺答封贡》篇载:
    隆庆四年,“遂定盟,通贡马市,而诸部亦贪中国财物,咸从臾无间言”。
    隆庆五年,“封俺答为顺义王,及其子弟部落为都督等官”。
    万历元年,“颁顺义王俺答番经,并给镀金银印”。
    万历二年,“顺义王俺答子宾兔求河西互市”。
    万历四年,“俺答请开市茶马”。
    万历九年,“顺义王俺答上表贡马”,“顺义王俺答死,赐祭七坛,采币十二双,布百匹。其妻三娘子率其子黄台吉上谢表,贡马”。
    万历十一年,“黄台吉袭封顺义王”。
    万历十五年,“封扯力克为顺义王,三娘子为忠顺夫人”。
    万历四十一年,“逾年,告款塞上,乃始受封(卜失兔袭封顺义王,把汉比妓封忠义夫人),其部落多散失,遂不竞”。
    由此可见,万历一朝北部边境,完全化干戈为玉帛。万历朝的外患是沿海倭乱。《金瓶梅》中未出现倭乱问题,故当别论。
据上所考,《金瓶梅》中所写内忧外患问题,亦是明托徽宗朝事而实写嘉靖朝事。这既是对《金瓶梅》的时代背景“嘉靖说”的重要佐证,也是对“万历说”又一否定。

关于佛道两教的盛衰





沈德符《野获编》卷二十七《释教盛衰》条云:       


武宗极喜佛教,自立西番僧,呗唱无异。至托名大庆法王,铸印赐诰命。世宗留心斋醮,置竺乾氏不谈。初年用工部侍郎赵璜言,刮正德所铸佛镀金一千三百两。晚年用真人陶仲文等议,至焚佛骨万二千斤。逮至今上,与两宫圣母首建慈寿万寿诸寺,俱在京师,穹丽冠海内。至度僧为替身出家,大开经厂,颁赐天下名刹殆遍。去焚佛骨时未二十年也。

 

沈氏的这段话很重要,它十分清晰地揭示了明代数朝佛道两教盛衰的嬗变过程:武宗朝是佛教得势的时代;嘉靖朝是道教得势的时代,世宗崇道贬佛;万历朝佛教又重新得势。
《金瓶梅》中有大量的宗教活动的描写。它到底是重道还是重佛,就成了我们得以判定它是写嘉靖朝事,还是万历朝事的重要依据。吴晗先生正是这样做的。
他指出:“《金瓶梅》书中虽然也有关于道教的记载,……但以全书论,仍是以佛教因果轮回天堂地狱的思想做骨干。假如这书著成于嘉靖时代,决不会偏重佛教到这个地步。”
因此他认为,《金瓶梅》“它所写的是万历中年的社会情形”。这个结论值得商榷。
《金瓶梅》中确有许多佛教因果报应的说教,作者确实是以此为劝善戒世的思想武器的,但这与当时皇帝的倡导何教,似不是一码事。
 《金瓶梅》中有大量的道教活动描写。例如:第二十九回写到吴神仙贵贱相人;第三十五回写到西门庆所结十兄弟,一年一度到玉皇庙吴道官处打醮,报答天地;
第三十九回西门庆为李瓶儿生子,许下一百二十份醮愿,到玉皇庙还醮愿,官哥寄法名;
第六十二回李瓶儿病,五岳观潘道士解禳祭灯法;第六十四回李瓶儿死,吴道官迎殡颁真容;
第六十六回吴道官道众铺设坛场念经,黄真人炼度荐亡;
第八十四回吴月娘到泰山岱岳庙进香,大闹碧霞宫;
第九十三回陈经济到晏公庙作任道士之徒,等等。
《金瓶梅》写及佛教活动的回目亦不少。如第八回、第六十二回,写丧事延僧作醮追荐;
第三十九回、五十一回、七十四回、一百回,写到日常的许愿、听经、宣卷等,第五十七回、八十八回,写到布施修寺;第四十九回写到胡僧游方等。
纵观全书,我认为不像吴晗先生所说的“偏重佛教到这个地步”,而恰恰偏重道教到这个地步。



《万历野获编》



《金瓶梅》中的佛教活动虽较为频繁,但就其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活动的规模和影响论,是远逊于道教的。试作具体分析如次:
 第一、 书中写及道教庙宇皆气象非凡,一片鼎盛景象,而写及佛教庙宇却气象萧疏,一片衰败景象。
 第三十九回,西门庆到玉皇庙打醮。但见“果然好座庙宇,天宫般盖造”:      


碧瓦雕檐,绣幕高悬宝槛。七间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画天神帅将。祥云影里,流星门高接青霄;瑞霞光中,郁罗台直侵碧汉。黄金殿上,列天帝三十二尊;……宝殿前仙妃玉女,霞帔曾献御香花;玉陛下四相九卿,朱履肃朝丹凤阙。九龙床上,坐着个不坏金身万夭教主玉皇张大帝……,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

 

西门庆上香毕,至松鹤轩待茶。此轩亦为“三间厂厅”,“多是朱红亮槅”,“摆设湖山潇洒,堂中椅桌光鲜”。
这仅是清河县东郊的一座道教庙宇,却是如此“天宫般盖造”。道教之盛可见一斑。
第八十四回吴月娘到泰山岱岳庙进香。书中写道,此庙“乃累朝祀典、历代封禅为第一庙貌也”,“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阖殿威仪,护驾三千金甲将;两廊勇猛,勤王十万铁衣兵”。
书中特别写到碧霞宫娘娘金像,乃是“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镂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裙,白玉圭璋擎彩袖”,何等辉煌飞扬。
此庙香火之盛,乃是“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祈护福”,“万民朝拜碧霞宫,四海皈依神圣帝”。
此情此景,就是道教全盛时期的写照。九十三回还写到临清码头上有座晏公庙,庙主任道士手下只两三个徒弟,可见规模不大,但也“山门高耸,殿阁崚层”,“五间大殿,塑龙王一十二尊”。
此庙地处新开运河要道,“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福神,或来祭愿,或讨卦与签,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可谓一片欣欣向荣。
而《金瓶梅》中出现的佛教庙宇,却是破败不堪,与道教庙宇形成鲜明对照。
第四十九回、五十七回写到一个永福禅寺,“长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殿上椽儿卖了,没人要的烧了,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得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了,荒荒凉凉,烧香的也不来了,主顾门徒,做道场的,荐亡的,多是关大王卖豆腐,鬼儿也没的上门了”,
正是“风吹罗汉金消尽,雨打弥陀化作尘”,“金碧焜炫,一旦为灌莽榛荆”。而原来的永福寺,却是个“古佛道场,焚修福地”。
此寺为梁武帝敕建,“规制恢弘,仿佛那给孤园黄金铺;雕镂精制,依希似祗洹舍白玉为阶。高阁摩空,旃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层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众禅僧。两翼嵬峨,尽是琳宫绀宇”。
可见旧时之永福寺,乃是一座何等辉煌鼎盛的“寰中佛国”。是什么原因使它颓废到如此地步。
《金瓶梅》作者明写是:
一莽和尚“纵酒撒泼,首坏清规”,而实质上是“不想那岁月如梭,时移事改”,“那知岁久年深,一瞬地时移事异”,“一片钟鼓道场,忽变做荒烟衰草,蓦地里三四十年,那一个扶衰起废”。
这几句话大有深意,包含着作者的难言之隐。显然,永福寺衰败的根本原因是“时移事改”、“时移事异”,而且由盛转衰乃出在“一瞬”间。
由此使我想到了明正德朝与嘉靖朝的更迭。沈德符说,正德朝“武宗极喜佛教”,武宗朝是佛教得势的时代,而且在正德前的天顺、成化朝,都是佛教的地位在道教之上,这就是永福寺长期兴盛的原因。
正德十六年(1521)武宗死,世宗即位,改下一年为嘉靖元年。在宗教问题上,世宗与武宗完全背道而驰,不仅专信道教,而且大肆贬佛。
没庙产、熔佛像、逐僧侣、毁佛骨,应有尽有。《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二《世宗崇道教》篇载:    


嘉靖元年春三月,簿录大能仁寺妖僧齐瑞竹财资及玄明宫佛像,毁括金屑一千余。悉给商以偿宿逋。齐瑞竹,正德间赐玉玺书金印,赏赉无算。至是,从工部侍郎赵璜言也。礼部郎中屠埙发檄,遍查京师诸淫祠,悉拆毁之。

 

沈德符也说:“(嘉靖)初年用工部侍郎赵璜言,刮正德所铸佛镀金一千三百两。”
可见,毁佛括金,拆毁京师佛教庙宇等事,在世宗刚上台的嘉靖元年就发生了。
这不就是《金瓶梅》作者所说的:“一瞬地时移事异”,“一片钟鼓道场,忽变做荒烟衰草”的真谛吗!
“蓦地里三四十年,那一个扶衰起废”,这不也就是嘉靖上台后,三四十年间一直扬道贬佛的真实反映吗!我认为,这是《金瓶梅》写嘉靖朝事的又一个无以辩驳的铁证。
持“万历说”者能在佛教鼎盛的万历朝,也能找出这样一个佛寺败废的证据吗?
《金瓶梅》第七十一回,还写到黄河边水关八角镇的一座黄龙寺:    


石砌碑横蔓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

夜深宿客无灯火,月落安禅更可嗟。 


“房舍都毁坏,半用篱遮”。其破败相不亚于永福寺。第八十八回还写到五台山下来的行脚僧,“云游到此,要化钱粮,盖造佛殿”。
五台山乃是佛教胜地。《水浒传》中的五台山文殊院何等气派,僧人就有五七百。而此时此地却要靠化钱粮盖造佛殿。
而前所论及的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后经青州徐知府题奏过,“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可见朝廷对道教在经济上的支持,何用化钱粮云云。
晏公庙还有“多余钱粮,都令家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
如此一穷一富,一败一荣,佛教与道教安能相比,这和吴晗先生所说的“偏重佛教到这个地步”的境况是不相符的。



《金瓶梅词话》


    第二、 《金瓶梅》在写及朝廷的宗教活动时,惟道教为重,似无佛教的地位。
第六十五回写到一个黄真人。
应伯爵对西门庆说:“如今趁着东京黄真人在庙里住,朝廷差他来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建七昼夜罗天大醮。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吴道官请他那日来做高功,领行法事,咱图他这个名声也好看。”
八十四回写到泰山岱岳庙,乃是“御香不断”。
本来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后经青州徐知府题奏,朝廷批准一概不征,全用作庙中用度。三十七回写到玉皇庙七间大殿中,悬挂着“敕额金书”。
小小的晏公庙也“高悬敕额金书”(第九十三回)。而《金瓶梅》中所写到的佛寺,均没有提到皇帝派僧人去建醮、进御香、“敕额金书”等等,可见小说中的皇帝崇信的是道教,而非佛教。
第七十一回写到,天子驾出宫,开崇政大殿,受百官朝贺。
蔡京进上表章云:“恭惟皇上御极二十祀以来,海宇清宁,天下丰稔,上天降鉴,祯祥叠……三边永息于兵戈,万国来朝于天阙。银岳排空,玉京挺秀。宝箓膺颁于昊阙,绛霄深耸于乾宫。”
蔡京所说的“玉京”,即道教所称天帝居住之处。葛洪《枕中书》引《真记》云:“玄都玉京,七宝山周围九万里,在大罗天之上。”
李白《庐山谣》云:“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即为明证。
“宝箓”,则是道教的秘文秘录。《隋书·经籍志四》云:
“其受道之法?初受《五千文箓》,次受《三洞箓》,次受《洞玄箓》,次受《上清篆》,箓皆素,记诸天曹官属佐吏之名有多少。”
这也是《金瓶梅》中的皇帝信奉道教的佐证。
第七十回又写到:“今日圣上奉艮岳,新盖上清宝箓宫,奉安牌扁,该老爷主祭,直到午后才散。”
“上清”乃是道教所称三清之一的“禹余天上清境”,居于“禹余天上清境”的是灵宝天尊(亦称太上道君),故称上清仙境。
此又是皇帝信奉道教之一证。
 另外,《金瓶梅》还写到,朝廷中的道士地位极高。七十回写到“工部一本”,“奉圣旨”:    


国师林灵素,佐国宣化,远致神运,北伐虏谋,实与天通,加封忠孝伯,食禄一千石,赐坐龙衣一袭,肩舆入内,赐号玉真教主,加渊澄玄妙广德真人;金门羽客,真达灵玄妙先生。

林灵素不过是一个道士,皇帝所给予的封赏如此之高之多,实属罕见。此可证,《金瓶梅》中的皇帝对道人宠幸到何等程度。
六十七回,写西门庆道:“昨日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辰服。”
可见,皇帝信奉仙道,正吃着林道士合的仙丹,以求长生。林真人得宠于皇上,自然也就能在朝中发威。
七十回、七十二回,书中两次写到,夏提刑“央了林真人帖子来,立逼着朱太尉。
太尉来对老爷(蔡京)说,要将他尽愿不官卤簿,仍以指挥衔在任所掌刑三年”,此事把蔡京“难的要不的”。
林真人能立逼权势显赫的朱太尉,将独揽朝政大权的蔡太师“难的要不的”,可见道士在朝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而《金瓶梅》中没有写到一个能出入于朝廷的僧人,就更谈不上僧人受皇帝的宠幸了。
于此可见,《金瓶梅》所写的皇帝,持扬道抑佛的态度,难道还不清楚吗?此情此景,不正是《金瓶梅》对嘉靖皇帝扬道抑佛的真实反映吗?
历史上的嘉靖皇帝扬道抑佛,这是人所共知的,而且一以贯之,毫无变更。《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二《世宗崇道教》篇记之甚明:
 嘉靖元年,毁括佛镀“金屑一千余”。“遍查京师诸淫祠,悉拆毁之”。
嘉靖二年,“迩者祷祀繁兴,制用渐广。乾清、坤宁诸宫,各建斋醮,或连日夜,或间日一举,或一日再举”。
 嘉靖五年,以道士邵元节为“真人”。
嘉靖十五年,加致一真人邵元节道号,赐玉带冠服。嘉靖初,征入京,召对便殿,首以“立教主静”之说进,帝嘉纳之。五月,除禁中佛殿。时帝欲除去释殿,召武定侯郭勋、大学士李时、礼部尚书夏言入视大服千善殿,有金铸象神鬼淫亵之状,又金函玉匣,藏贮佛首佛牙之类及支离傀儡,凡万三千余斤。言退上疏,力请“瘗之中野,不得渎留宫禁”。
帝曰:“朕思此类,智者以为邪秽而不欲观,愚民无知,必以奇异奉之,虽瘗中野,必有窃发以惑民者。其毁之通衢,永除之。
于是禁中邪秽迸斥殆尽。十一月。大修金箓醮于玄极殿七日夜,以谢储祥。
十二月,以皇嗣生,录致一真人邵元节祷祀功,加授礼部尚书,给一品服俸,赐白金、文绮、宝冠、法服、貂裘。
嘉靖十八年,以方士陶仲文为神霄保国宣教高士。
嘉靖十九年,上疾不朝,拜天玄极殿。二月,建宫祈禳三日。八月,万寿圣节,建三昼夜醮,告天玄极殿。
十一月,进陶仲文为忠孝秉一真人,领道教事。寻加少保、礼部尚书,又加少傅,食一品俸。
 嘉靖二十二年,宫婢杨金英等谋弑伏诛,帝曰:“朕非赖天地鸿恩,遏除宫变,焉有今兹,朕晨起至醮朝天宫七日。”
嘉靖二十三年,加秉一真人礼部尚书,陶仲文为少师,馀如故。前此大臣无兼总三孤如仲文者。
嘉靖二十四年,建祈年醮朝天宫。
嘉靖二十五年,对封陶仲文伯爵,仲文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支大学士俸,任一子尚宝司丞。
 嘉靖二十九年,加封陶仲文恭诚伯。
 嘉靖三十一年,太上道君诞寿,建醮永寿宫九日。诏修太和山玄帝宫。
 嘉靖三十五年,上睿皇帝、献皇后、孝烈皇后道号。帝自号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后又一再加号。
嘉靖三十七年至四十三年之间,进献灵芝、白鹿、白龟、五色龟、白鹊等者络绎不绝,帝都封赏之。
嘉靖四十四年,帝不豫,帝注意玄修。各处进方术、方药者见帝,帝颇信之,“瞬息显荣”。
户部主事海瑞上言,斥帝“一意玄修,土木兴作。二十余年不视朝政,法纪弛矣。……内外臣工,修斋建醮,相率进香;天桃天药,相率表贺。陛下误为之,群臣误顺之。臣愚谓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玄修”。疏上,帝大怒。



《<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


上引诸条,足以证明,嘉靖一朝世宗为帝四十多年间,“乃于佛则绌,于道则崇”。
世宗对道人邵元节、陶仲文的宠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沈德符在《野获编》中说:《金瓶梅》中的“林灵素则指陶仲文”,不无道理。
所以说,《金瓶梅》中所写的徽宗崇道,即是历史上嘉靖世宗崇道的艺术再现。
    第三、 《金瓶梅》中写到的民间宗教活动,亦以道教活动为主,佛教活动为辅。
西门庆加官生子,给玉皇庙吴道官许下了一百二十分醮愿。第三十九回写西门庆还醮愿,为官哥寄法名,在玉皇庙进行了一场盛大的建醮活动。
西门庆请了十六众道众,经钱化了十六两,给道众的衬施有白米一石,阡张一担,官烛十斤,沉檀马牙香五斤,生眼布十二匹,官哥寄名礼银十两。
吴道官“受其大礼,如何不敬”。亲自出马做斋功,主行法事,三朝九转玉枢法事,多是整做。斋坛铺设十分壮严隆重。
《金瓶梅》用了半回的篇幅进行详细的描述。
李瓶儿病亡之后,《金瓶梅》用了五六回的篇幅,写“解禳”、“迎殡”、“荐亡”等活动,延请的也是道人。
其规模宏大,仪式隆重,气氛庄严,除了皇家之外,在民间的道教活动中,恐怕是少见的。
这充分说明在《金瓶梅》的时代,道教之流行和昌盛。《金瓶梅》中出现的佛教活动也有多次,但其规模和场面,根本不能与道教活动相比拟。
小说中丧事用僧人的也有两次。一次是武大郎死,请了报恩寺六个僧人,铺陈道场、诵经、除灵,只化了数两碎银,二斗白米;另一次是西门庆死,亦请报恩寺僧人念经做法事,作者只是草草几笔了之。
作者如此处理,当然另有深意,但客观上也使我们看到当时佛教的不景气。
在李瓶儿的丧事活动中,是道佛两教兼用,错杂进行的,但十分明显,道教活动处于主导地位,佛教活动则处于从属的地位。
《金瓶梅》中多次写到吴月娘许愿、听经、听女尼宣卷以及僧尼献春药、坐胎符药等等,与其说是宣扬佛教,还不如说是对佛教的贬斥。作者的这种主观倾向,在书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第四、 《金瓶梅》描写的道人与僧尼形象,亦包含有扬道抑佛的倾向。
小说中对佛门子弟,无论是一寺长老还是小僧、尼姑,几乎都使用了贬词。
第八十九回,把永福寺长老道坚写成一个“色鬼”:
“那和尚光溜溜一双贼眼,单睃趁施主娇娘;这秃厮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动处,草庵中去觅尼姑”。
至于小僧、尼姑,几乎一个个都是鸡鸣狗盗之徒。第八回写为武大追荐的六个僧人,个个都是“色中饿鬼兽中狨,坏教贪淫玷祖风”的东西。
第八十八回写五台山下来的行脚僧,也是“贼眉竖眼”“变驴的和尚”。
书中多次出现的薛姑子,原是少妇,“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饭后,早与那和尚刮上了四五六个”,丈夫死后“他因佛门情熟,这等做了个姑子”,专一在士夫人家往来,包搅经忏,并充当马伯六,给人弄坐胎符药。
《金瓶梅》中,或借西门庆之口,或作者自道,直言不讳地毁僧谤佛之处比比皆是。
 小说中虽然对小道人也有贬词。
如第九十三回,称晏公庙任道士之大徒弟金宗明为“酒色之徒”,但任道士则被写成一个怜贫正直、宽大的人物。
第八十四回,写岱岳庙庙祝道士石伯才“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趁时揽事之徒”。
但小说中写到的大道士,如黄真人、吴道官、吴神仙,则都是气宇轩昂的人物。如称黄真人“仪表非常”,“俨然就是个活神仙”,作者为赞他的仪表气派,就写了一大段赞词。
称吴道官“襟怀洒落,广结交,好施舍”,称吴神仙“神清如长江浩月,貌古似太华乔松,威仪淳淳,道貌堂堂”。
《金瓶梅》扬道抑佛的倾向,可谓明朗矣。
 根据以上证据,我认为《金瓶梅》的时代,是道教得势的对代,而不是吴晗先生所说的佛教得势的时代。
这是“嘉靖说”的又一个重要佐证,而对“万历说”来说,不是再一次的否定吗?





关于“残红水上飘”与《挂真儿》




    前人曾指出,《红楼梦》以诗胜,《金瓶梅》以曲胜,可谓的论。《金瓶梅》的时代,是唱曲活动风行的时代,在书中所写的西门庆的迎宾饮宴和家庭生活中,出现了百多次的唱曲活动。
考定这些曲辞风行的年代,也就为判定《金瓶梅》的时代背景提供了一个方面的重要证据。
 据赵景深先生在《〈金瓶梅词话〉与曲子》一文中统计,在《金瓶梅》中出现的小曲,如《山坡羊》、《锁南枝》、《傍妆台》、《耍孩儿》、《驻云飞》、《寄生草》、《罗江怨》等共二十七支。
小令有《绵塔絮》、《朝天子》、《折桂令》、《桂枝香》、《一江风》、《水仙子》、《六娘子》、《两头南》、《玉芙蓉》、《青杏儿》、《小梁州》、《清江引》、《普天乐》、《江儿水》、《红绣鞋》、《雁儿塔》、《渔家傲》等五十九支。
套数《梁州序》(向晚来雨过南轩)、《朝元歌》(花边柳边)、《新水令》(凤城佳节赏元宵)、《新水令》(小园昨夜放江梅)、《端正好》(享富贵受皇恩)、《玉交枝》(彤云密布)、《宜春令》(第一来为压惊)等二十套(杂剧也算在套数里面)。
此外仅引唱了一套云云,没有录全曲的,凡三十种三十三见。
《金瓶梅》中所记的时尚小令、小曲很多,冯沅君先生在四十年代,就对《金瓶梅》中的曲辞,举出八九十条加以考证,发现见于《雍熙乐府》者凡六十条,见于《词林摘艳》者凡四十六条。
而《词林摘艳》在嘉靖四年已有刊本,《雍熙乐府》有嘉靖四十五年中秋日安肃春山序。
可见这两个散曲剧曲选本均出现在嘉靖年间,所收散曲当然是在嘉靖年间社会上流行的作品。
而《金瓶梅》中出现的小曲、小令等又绝大多数已被这两本曲选本收录。由此,冯沅君先生在《古剧说汇》中认为:“这种现象很可以证明《金瓶梅词话》与这两部曲选纵非同时的产品,其年代当相去不远。因为三书的作者或编者所采用的,当然都是那时候最流行的曲子。《金瓶梅词话跋》称此书是‘世庙一巨公寓言’,此说大约是可信的。”
我认为冯先生的结论是正确的,这确实是《金瓶梅》写的是嘉靖朝社会情况的重要证据。但是,持“万历说”的研究者并不同意这个结论。
他们提出了两个证据予以反驳:一是:“残红水上飘”,二是《挂真儿》。
我却认为,这两条证据非但不能证明“万历说”的正确,而恰恰相反,证明了“嘉靖说”的正确。
第一、 关于“残红水上飘”。
《金瓶梅》第三十五回,书童唱的“残红水上飘”四段曲子,是李日华的作品。
李日华生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卒于崇祯八年(1635)。可见他主要活动在万历中晚年间。
《金瓶梅》中抄有他的作品,其书就必然出现在万历中期以后。这可以说是持“万历说”者的重要证据。
例如,台湾学者魏子云先生在《金瓶梅审探》中说:“(金瓶梅)第三十五回,书童装旦时唱的‘残红水上飘’等四段曲子,乃李日华的作品。……李日华生于嘉靖四十四年乙丑(1565),卒于崇祯八年乙亥(1635)。”可见他主要活动在万历中晚年间。
《金瓶梅》中抄有他的作品,成书就必然在万历中期以后。这就成了持“万历说”者的重要证据。其实,魏先生搞错了。
明代文坛上有两个李日华,一个是文学家,一个是戏曲家。



《味水轩日记》


文学家李日华,字君实,浙江嘉兴人,万历进士,有《味水轩日记》、《紫桃轩杂缀》等著作。但他没有作“残红水上飘”。而作“残红水上飘”的是戏曲家李日华。
此李日华是江苏吴县人,主要活动在嘉靖年间,或更早,著有《南西厢记》(改编),嘉靖年间已行于世。我们可以从他改编《西厢记》的情况,考知他大体的活动年代。
《西厢记》杂剧是元王实甫的作品。明浙江海盐人崔时佩据王氏《西厢记》改成传奇剧本。李日华又于崔作复加增订,取名为《南调西厢记》。
吴戏曲作家陆采又不满于李作,乃重写《南西厢》。陆采自序云:“李日华取实甫语翻为南曲,而措辞命意之妙,几失之矣。予自退休日时缀此编,固不敢媲美前哲,然较之生吞活剥者,自谓差见一斑。
陆采与李日华同为吴县人,他生于明弘治十年(1497),卒于嘉靖十六年(1537)。
这就是说,陆采不满李作而重写《南西厢记》的时间,最晚不能过嘉靖十六年。由此可推见,李日华的《南调西厢记》当流行于嘉靖初年(也许更早)。
这也就是李日华的活动时间,也是其所作“残红水上飘”曲子的流行时间。
退一步讲,此曲的开始流行时间不会过嘉靖,那可能到万历?因此被嘉靖时代的《金瓶梅》的作者所引用,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第二、 关于《挂真儿》。
沈德符《野获编》卷二十五《时尚小令》云:“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
沈德符的《野获编》初编成书在万历三十四年。
这就是说,《打枣竿》、《挂枝儿》“举世传诵”则在万历三十年前后,即万历中期。如果在《金瓶梅》中有此二曲,则可谓是“万历说”的铁证。
“万历说”者为此而花了心血。赵景深先生在1941年写的《金瓶梅词话与曲子》文中指出:


“至于说‘《挂枝儿》不见于词话’(指吴晗先生),也不曾细检。按,第七十四回末申二姐说:‘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与大妗子和娘儿们听罢!’于是她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也烧一套。’”

可见赵先生认为《金瓶梅》七十四回申二姐唱的《挂真儿》即是沈德符所言,流行于万历中期的《挂枝儿》。
但是根据呢?蔡国梁先生在《明人评金瓶梅》一文中指出:“我曾向赵景深教授询及《挂真儿》是否即《挂枝儿》,先生答复说他虽无考察过,但《挂真儿》似为《挂枝儿》的别名,这是可信的,同调而曲名用音近的字不乏其例。”
但是奇怪的是,1957年赵先生在《读〈金瓶梅词话〉》,一文中恰恰又否定了这一点。
他说:“这书(《金瓶梅》)显然不是嘉靖时代产生的,……叙唱小曲,以万历年间流行的《山坡羊》为多,却没有万历末年流行的《打枣竿》、《挂枝儿》。由于这两个原因,我们断言《金瓶梅》是万历年间的作品。”
赵先生说《山坡羊》在万历年间才流行,这是明显的错误。《山坡羊》在正德年间就流行于世,嘉靖时所编《词林摘艳》及更早的《盛世新声》等曲选中已较多地收录了《山坡羊》,这是事实。



《词林摘艳》


赵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戏曲理论家,但在《挂真儿》是否即是《挂枝儿》问题上时而肯定时而否定,令人不解。
我认为,赵先生的《挂真儿》是《挂枝儿》的别名的说法是欠妥的。《挂真儿》与《挂枝儿》完全是两码事:
一、 《挂枝儿》不是《挂真儿》的别名,而是《打枣竿》的别名。
明著名戏曲理论家王骥德正生活在《打枣竿》、《挂枝儿》开始流行的万历年间。他在其著《曲律》卷三,第十六条中指出:       


北人尚余工巧,今所流传《打枣竿》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学之,决不能入。盖北之《打枣竿》与吴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侠,或闺阃之秀,以无意得之。犹《诗》“郑”、“卫”诸《风》,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

 

王氏告诉我们,《打枣竿》属北方小曲,而且是文士“反不能作”的民间俗曲,犹如南方吴人的《山歌》。王氏在《曲律》卷四,第一二条又云:    


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贻我吴中新刻一帙,中如《喷嚏》、《枕头》等曲,皆吴人所拟,即韵稍出入,然措意俊妙,虽北人无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远也。

 

王骥德明确指出,《挂枝儿》就是《打枣竿》。北方小曲《打枣竿》流传到南方后,南人拟作,遂易名为《挂枝儿》。
《挂枝儿》流行在万历中晚期,天启、崇祯年间,作品甚多,单冯梦龙所辑时调集《挂枝儿》(又名《童痴一弄》),就收《挂枝儿》小曲四百余首。
而《金瓶梅》抄录的百余首曲子中竟没有一首《挂枝儿》,这不正好说明《金瓶梅》写成在万历中期以前吗?
 二、 《挂枝儿》是民间小曲名目,而《挂真儿》是散曲曲牌名目,属南曲。
《挂枝儿》在万历中晚期才开始流行,而《挂真儿》早在元末明初就已出现。南戏《琵琶记》就是明证。《琵琶记》第二十六出:      


南吕

引子〔挂真儿〕(旦唱)回到清山静悄悄,思量起暗里魂消。黄土伤心,丹枫染泪,谩把孤坟自造。

 

《词林摘艳》(嘉靖四年刊本)中亦收有此曲牌。见该书卷二,南九宫:       


南吕挂真儿闺情无名氏散套

鸾凰同聘,寻思那时忒志诚。谁信今番心不定,顿将人来薄幸。可怜无限情,也似纸样轻,把往事空思省。

 

此为散套,以下还有《懒画眉》、《挂梧桐》、《余音》等等。这说明《挂真儿》在嘉靖年间还依然流行,这正是《金瓶梅》所描写的时代。
因此《挂真儿》在《金瓶梅》中出现,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笔者的这个考证只证明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
《挂真儿》就是《挂真儿》,而非《挂枝儿》的别名,但意义却非同一般,它不仅确实地证明了赵景深先生推论的错误,从而否定了认为《金瓶梅》写万历朝事,即“万历说”的又一个重要“依据”;而且反过来又为“嘉靖说”增加了一个重要依据。
 以上笔者对关于《金瓶梅》时代背景的“万历说”提出的商榷和驳论,已大体包括了“万历说”者所提出的主要论据。
至于吴晗先生提出的“太仆寺马价银”问题,“皇庄”、“皇木”问题,郑振铎先生提出的《韩湘子升仙记》的流传年代问题,欣欣子《金瓶梅》序的问题,
章培恒先生提出的《金瓶梅》中演唱南曲问题,黄霖先生提出的《金瓶梅》抄引万历十七年天都外臣序的《忠义水浒传》问题,《别头巾文》问题,等等,由于这些问题不仅关系到《金瓶梅》的时代背景,而且更多地关系到《金瓶梅》的成书年代问题,故笔者放在《论金瓶梅成书年代“隆庆说”》文中探讨。
 



《周钧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封面









文章作者单位:深圳市文联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周钧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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